沈阳公墓:我们在生命最难堪的时刻,少了美学。

来源:沈阳墓园 时间:2022年 12月 30日

  沈阳公墓:我们在生命最难堪的时刻,少了美学。


  随着年岁增长,亲人朋友陆续离去,


  死亡愈来愈近,愈来愈具体。


  但是,


  我们在生命最难堪的时刻,少了美学。


  没有死亡美学,


  生命只是随便活着,随便死去。


  在希腊雅典国家考古博物馆看到许多公元前希腊人浮雕的墓碑,使我沉思了很久。


沈阳公墓


  死亡是什么?


  孔子的一个学生询问老师:死亡是什么?孔子回答说:“未知生,焉知死。”


  一个简单的回答,可能被误解了,数千年来,却成为意外的障碍,阻挡了一个文化对死亡做更深入辨正的探讨。


  庄子对死亡的凝视好像更多一些。他凝视朝菌,凝视在日出之后逐渐萎缩死亡的浮游菌类短促的生命;他也凝视八千年一次漫长生死的大樁,好像领悟所谓“长久”可能只是另一种“短促”。


  死,的确是生的一体两面。孔子或许没有说错,不充分了解“生”,无从彻底了解“死”。


  但是,当然也可以反过来思考,未曾认真深刻地凝视死亡,会真正懂生命存活的意义吗?


  无论在希腊,在中国,在印度,在埃及,所有古老的文明,一开始,都必须专注而长久地凝视死亡。他们在死亡面前,忍住惊恐哀痛,忍住慌张,各自找到自己凝视死亡的方法与态度,自我解嘲,或自我安慰,却从来没有真正找到超越死亡的共同结论。


  古代埃及人相信:死亡之后,灵魂Ka走了。肉体存留在人间,肉体会腐烂,所以必须好好保存珍藏,用精密的科学方法把肉体制成木乃伊,肉体不再腐朽,可以等待Ka回来,有朝一日,肉体可以再使用,可以从死亡里复活。


  但是,Ka从来没有回来过。木乃伊等待了数千年,等到的是盗墓者和考古学家。


  “复活”只是死亡命题里一个美丽又残酷的谎言吗?


  印度的信仰,并不坚持肉体的存在。在恒河两岸,日日夜夜,可以看到焚烧的尸体,烧到焦黑、扭曲、断裂、油脂升成浓浊黑烟,残余的断手断脚,推到河里,随大河波涛流去。


  我在恒河船上,曾经与众多肉体一起流淌,那一刻,仿佛才懂了佛经上“流浪生死”的意思。


  埃及与印度都是深思死亡的民族。埃及极度眷恋肉体,肉体干硬成木乃伊,还是坚持人的形状。埃及文明却在两千四百年前完全毁灭了。我们今天看到的古埃及,只是一具死去的尸体而已。以后希腊、罗马统治埃及,之后伊斯兰帝国与欧洲殖民者统治埃及,埃及不再是古代的埃及,古埃及真正成为一具干硬、空洞,徒具形骸的木乃伊。


  印度或许是最能透彻肉体“无常”的民族。“无常”可能是“色即是空”,我总是在印度人眼瞳深处看到不可解的忧伤。但是,“无常”同时也可以“空即是色”。在印度文化里,有着最绚丽炫耀的色彩、最欲情的耽溺、最令人迷幻陶醉的声音与气味,也有官能妩媚悦乐摇荡到极致的肉体。


  这些都是凝视死亡的不同结果吗?


  那么中国呢?希腊呢?他们以什么方式凝视死亡,或逃避死亡?


  我在两千多年前古代希腊人的墓碑间徘徊,墓碑通常一公尺到两公尺高,上面裁切成希腊建筑三角屋顶的形式,中间则是浮雕人像。


  许多人走到雅典国家考古博物馆这个置放墓碑的空间,看到一块一块雕刻的石碑,以为是古代艺术品,指指点点,评论人体的美丑,雕工技巧的好坏,却往往不知道,这些石雕全部是出土的墓碑。


  知道是墓碑,再回头看这些浮雕上的男女,或许会有不同的心事感受吧。


  有好几件墓碑上的死者是年轻妇女,样子看起来年轻,是不是死亡时真的很年轻,不敢确定。有学者认为,希腊人习惯在墓碑上刻铸死者最年轻美丽的容貌。


  以女性死者为主题的墓碑,有几件形式很类似。死者都坐在椅子上。有一件公元前五世纪的墓碑,全高一百四十九公分,墓碑上端用小字刻了死者的名字艾吉索(Hegeso),左侧面前站着一名仆人,手中捧着首饰珠宝箱。死者正从珠宝箱中挑选出一只手镯或戒指。


  艾吉索是不是生前极为恋慕珠宝首饰?两千五百年后,我们当然已无从查考。但在死去的女性墓碑上刻下她生前专心凝视珠宝、挑选珠宝的表情,使观看者忽然对死亡时带不去的东西有了复杂难以言喻的感受。


  艾吉索坐在死亡的坐椅上,凝视着她想带走而带不走的珍贵珠宝,希腊的墓碑留下这样的形象,是讽喻?还是悲悯?


  我沉思着,我们的文化里当然也有恋慕珠宝的女性(或男性?),但我们的墓碑上会有恋慕珠宝的图像雕刻吗?


  如果,今天女性的墓碑上,也刻着她迷恋珠宝首饰的表情,我们会有什么样的感受?


  另一件较小的墓碑,形式几乎完全一样。一百二十二公分高,三角屋顶,妇人坐在椅子上,旁边站着一名仆人,捧着珠宝箱,打开箱盖内部的镜子,死者低头沉思,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。


  死者没有在珠宝箱里挑选首饰,她在镜子里看着自己的容颜,她想带走却带不走的,是这美丽青春的容颜吗?


  这件墓碑是公元前三八○年的作品,比艾吉索墓碑晚了一百年。从眷恋珠宝到眷恋自己的容颜,希腊的墓碑透露了什么领悟的讯息吗?


  死亡的时刻最想带走什么?


  死亡时刻,明知道带不走、却眷恋不舍的,会是什么?


  死者艾吉索,眷恋珠宝。另一名妇人,眷恋自己的青春容颜。


  我正思索着,又走到另一件墓碑前,墓碑上的死者,也是一名女性。三角屋顶、希腊式建筑的空间里,一名年轻的女性坐在椅子上。


  墓碑上,希腊的死者总是坐着。仿佛死亡是不得不坐下来的时刻。


  她很年轻,肉体在衣袍掩盖下,还是显得健康饱满。她的脚下有踏凳,左脚向后伸,右脚向前,倚靠在踏凳边缘,使衣袍产生优雅的褶纹。死者右手支颐沉思,凝视着一名婴儿。婴儿抱在男子手中,男子似乎是死者的丈夫。婴儿却从父亲手中努力挣脱,伸长了手臂,似乎渴望母亲再抱一抱。


  我在这件墓碑前沉思了很久。墓碑上的母亲只是低头不语,她并没有伸手去抱自己的孩子,她会不会知道:死亡的时刻来临,她已失去一切,包括再抱一抱孩子的权利与幸福。


  三名死者,都是妇女,三件以妇女为主题的墓碑,雕刻墓碑的人却发展出三种不同的生命形式与内涵。


  珠宝、美貌容颜、尚在襁褓中的孩子,有什么会是女性死亡时无法割舍的?


  雅典国家考古博物馆收藏的古代墓碑很多,各式各样。和古代埃及人不同,希腊的死亡美学,不把死者制作成干硬僵化的木乃伊,他们在墓地碑石上留着他们(或她们)生活时的种种渴望。


  她们渴望恋慕过贵重的珠宝,她们渴望恋慕过自己青春美丽的容颜,她们初为人母,曾经把婴儿放在胸前,曾经满足地感觉婴儿索乳吸吮的口唇,曾经如此拥抱着孩子,感觉着孩子靠近时的体温和气息。


  死亡时还有机会再回忆一次这些渴望吗?


  有一些墓碑上的死者是男子,他们曾经是运动员,在竞技场上叱咤风云,头上戴着桂冠,透露着青春健康俊美,被全世界仰望赞叹的喜悦欢欣。他们裸露着壮硕的肉体,仿佛从墓碑上缓缓走来。


  古希腊的墓碑上看不到死亡的阴沉恐怖,却充满洋溢着生活的喜悦幸福。


  这样的墓地碑石,似乎使人对死亡少了很多恐惧,却把死亡的命题回转过来,询问生活的意义。


  的确,死亡只是生活的一体两面。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关切生,也关切死。他说:人从出生开始,便一分一秒在靠近死亡。


  儒家文化的影响,使华人的世界,极其避忌死亡。死亡的场域,没有生者的图像,没有生者的容颜姿态,只有非常抽象的文字。


  为什么中国的墓碑上都是文字?


  为什么希腊的墓碑上全是人像?


  如果我们的墓碑上用雕刻的人像替代文字,我们会留下什么样的容颜与姿态给后人悼念、观看、赞叹或思考?


  我没有答案。随着年岁增长,亲人朋友陆续离去,死亡愈来愈近,死亡愈来愈具体。但是,我们在生命最难堪的时刻,少了美学。医院没有临终的美学,亲人手足无措、呼天抢地;葬仪社叼着烟,漫天喊价,仿佛地摊。我们的墓葬没有美学,我们的死亡没有美学,生者只是惊恐慌张:死亡如此草率、随便、轻贱,死者何以安心,生者何以安心?


  没有死亡美学,生命只是随便活着,随便死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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